学术不自由——审查中国知网

众所周知,中国政府拥有世界上其他国家难以望其项背的网络防火墙 (GFW),可以轻易屏蔽掉他们不想让普通中国人看见的内容。另一方面,党国对国内的社交媒体有着极其严酷的审查制度,并且愈来愈丧心病狂。然而,这还远远不够,It reaches everything that touches human minds, and inserts itself into everyday life。因此,作为追求真理的学术研究,自然也难逃厄运。

不知你是否曾留意过这样一条新闻:2022 年 6 月 24 日,网信办 1 网络安全审查办公室 宣布 对中国知网 (CNKI) 启动网络安全审查,原因是他们惯用的万金油理由:维护国家安全 2

网络安全审查办公室有关负责人表示,为防范国家数据安全风险,维护国家安全,保障公共利益,依据《国家安全法》《网络安全法》《数据安全法》,按照《网络安全审查办法》,2022 年 6 月 23 日,网络安全审查办公室约谈同方知网(北京)技术有限公司负责人,宣布对知网启动网络安全审查。据悉,知网掌握着大量个人信息和涉及国防、工业、电信、交通运输、自然资源、卫生健康、金融等重点行业领域重要数据,以及我重大项目、重要科技成果及关键技术动态等敏感信息。

如果你经常在中国知网上下载资料的话,应该会明白这段话背后的含义。在看到这条消息后,我写道:中国知网上有大量今天中国主流意识形态容不下的东西,下载那些文章的时候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,真来了还是感到震惊。

下面就让我举两个例子,介绍一下我所遇到的中国知网的审查情况。

嘉峪关的穷苦人

今年上半年,我在中国知网上下载过一篇文章,标题叫《40 年代嘉峪关印象》,出自期刊《丝绸之路》2005 年第 03 期 57–58 页,为宋文轩遗稿,由宋进林整理。这篇不到两页的文章,内容非常简单:

在旧中国,受苦受难的民众在政治上没有地位,生活上没有保障。为了避兵避债,许多人扔下家眷,背井离乡,从内地逃往西口外(迪化,今乌鲁木齐)去谋生。

在出口的人中,不识字没有文化的人,出口前向家乡的方向,含悲掉泪地铸告一番,把心一狠,就走出西口去了。若是有些文化的人,总要在嘉峪关的西城门洞留个言,写上三句五句,以表依依惜别之情。

出口人留言:

(一)

出了嘉峪关,两眼泪不干。

前看戈壁滩,后看鬼门关。

(二)

别了父母别家乡,别了贤妻和儿郎。

今日要到口外去,不知何时能回还。

(三)

走出关外看风向,寒风刺骨透心凉。

每月狂风廿九天,还有一日是阴天。

(四)

穷八站来富八站,不穷不富又八站。

如果中途不遇伴,沙漠滩上丧黄泉!

然而,当我今年十月再次想起此文的时候,它已从中国知网上消失了,我只能庆幸当初把 PDF 保存在了本地。

《丝绸之路》2005 第 3 期消失的页码,其中就包括第 57–58 页 《丝绸之路》2005 第 3 期消失的页码,其中就包括第 57–58 页

为什么我会在 10 月份再次想起这篇记录「旧社会」穷苦百姓的文章?因为当时我读到了一篇微信公众号文章《逃离新疆的 24 小时,我看到人生百态》,作者记录了她在极端非人道的新冠疫情防控政策之下,从乌鲁木齐返回武汉的艰辛历程,而就是这样一篇文章,被微信公众平台以「内容违反《互联网用户公众账号信息服务管理规定》」而屏蔽。

每一个在中国大陆接受教育的人,都会被告诉「旧社会黑暗无比,今天的生活史无前例地幸福,我们要倍加珍惜」。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的吗?在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」下,在伟大领袖的「正确领导」下,在毫不动摇的「动态清零」政策之下,普通老百姓依然在受穷受苦,甚至连生病也 无法就医,发生火灾 无法逃生,普通人 被逼跳楼。喉舌们嘴上不断重复着「人民至上、生命至上」,实际上却是「以人民为代价」。

20 世纪 40 年代是「出口」苦,21 世纪 20 年代是「入口」苦,正如 米华健 所说:All PRC citizens suffered from the effects of unwise policies and power struggles 3。只能说如今的「老爷们心太善了,见不得穷人受一点苦」,喊出来也不被允许。

晚清的卖国贼

阅读贾建飞的书《清乾嘉道时期新疆的内地移民社会》时,他引用了自己的论文《清代中原士人西域观探微》,我感觉这个标题很有意思,于是去搜索了一下,却意外发现这篇论文也被中国知网下架了。该篇论文发表于《清华大学学报 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2010 年第 3 期第 106–116 页,中国知网上的目录显示,这一期缺少了第 106–128 页。

中国知网上的《清华大学学报 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2010 年第 3 期,缺少第 106–128 页 中国知网上的《清华大学学报 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2010 年第 3 期,缺少第 106–128 页

来自维普期刊的完整目录,对比发现 CNKI 上还消失了另一篇论文《论业主自治与小区善治》 来自维普期刊的完整目录,对比发现 CNKI 上还消失了另一篇论文《论业主自治与小区善治》

就像微信公众号文章被删除后可以在其他渠道找到一样,我在 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学术期刊数据库 下载到了这篇论文。阅读全文之后,我大概猜出了它被下架的原因,因为作者在文中指出,传统西域观认为「新疆并不属于中央王朝」,清代不少著名人士都持有此观点,因此对新疆问题的争论一直没有平息。

清朝初期,西域只是存在于历史记载中的一种映像,时人以嘉峪关为界,陕甘或河西为西北重地,对西域则视之无足轻重。尽管乾隆中期统一新疆,但文化的巨大差异导致扩大的疆域并未被很多人所接受,新疆一般被中原人士视为蛮荒之地。清朝后期,新疆作为中央政府的财政负担,一些著名人物并不主张清朝统治新疆,例如,李鸿章认为:

新疆各城自乾隆年间始归版图,无论开辟之难,即无事时,岁需兵费尚三百余万,徒收数千里之旷地,而增千百年之漏卮」,清朝对其之统治实属「不值」。

进入晚清时期,时人的西域观也没有发生根本变化,「戊戌变法六君子」之一的谭嗣同在论及新疆以及其他边疆地区时,甚至主张卖掉这些边疆地区,以作赔款与发展国力之用:

试为今之时势筹之,已割之地不必论矣。益当尽卖新疆于俄罗斯,尽卖西藏于英吉利,以偿清二万万之欠款。以二境方数万里之大,我之力终不能守,徒为我之累赘,而卖之则不止值二万万,仍可多取值为变法之用,兼请英俄保护中国十年。费如不足,则满洲、蒙古缘边之地亦皆可卖,统计所卖之地之值,当近十万万。而吾情愿少得价者,以为十年保护之资地。且价亦不必皆要现钱,凡铁甲船、铁路之钢条、木板、精枪、快炮及应用之一切机器,均可作抵。于是广兴学校,无一乡一村不有学校;大开议院,有一官一邑即有议院。

在今天的民族主义者看来,这种「卖地换钱」的主张简直就是典型的卖国贼行径,一定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。尽管实际并未付诸实施,但说出来也是不被允许的。

虽然贾建飞总体上坚持了「正确」的历史观,但在论证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说了一些「不正确」的话,而这些观点与如今的 官方叙事 相冲突,这可能就是它被下架的原因吧。


尽管我没有直接证据表明,这两篇文章的下架与网信办的所谓「安全审查」直接相关,但毋庸置疑的事实是它们的确消失了,而这就是中国特色的审查制度——毫无依据地被删除,静悄悄地被消失。中国知网作为最大的中文论文获取平台,审查的后果无疑是灾难性的,成千上万的文章被悄然下架,遑论学术自由,就连学术本身都无从谈起。

中国当局一方面极力限制 国外学者 4 获取研究中国的资料,另一方面下架国内「敏感信息」,或许以后真的 Nobody knows anything about China。以前人们常说,很多纸质资料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被损毁,以后恐怕得说,更多电子资料在网信办的审查下被消失。

在一个遍地都是谎言的地方,掩盖谎言的最好方式就是不让说话、不让书写、不让表达。而如果已经表达出来了,那就只有被删除的命运,即使十年前被允许言说,今天也可能会被戴上「历史虚无主义」的帽子,这就是这片土地的悲哀。

今天,前任中国最高领导人 江泽民 去世,许多人在怀念他时,都提到他是一个真实而丰富的领导人,但恐怕更多人怀念的是江领导中国的那个时代吧,尽管它并不完美,但正如网友调侃所说的那样「全靠同行衬托」,那是一个相对开放自由的时代,而自由是多么宝贵啊!5

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的「自由」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的「自由」


  1. 平常所指的网信办实际上有两块牌子:「中共中央网络安全和信息化委员会办公室」和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」,这是一个非常神秘的机构,可参考斯坦福大学 DigiChina Project 的报告。 ↩︎

  2. 在今天的中国,这毫不意外。Today, everything has become a matter of national security in China. ↩︎

  3. 书中这句话表达的完整意思是,所有的中国人都在愚蠢的政策和权力斗争下受苦受难,但边疆地区的少数民族更甚,而对他们来说,这些动荡是由外来者造成的。 ↩︎

  4. 关于中国政府变得越来越不透明,另请参见 大西洋月刊洛杉矶时报华尔街日报金融时报 等媒体的报道。 ↩︎

  5. 语出 2021 年我在新疆遇到的一位蒙古族大叔。 ↩︎